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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庆历七年(1047年)十一月廿八,又到了“三岁一郊”,此时的仁宗正在东京城南薰门外的圜丘坛进行着一套极其盛大又异常繁琐的祭祀仪式。
同一日,在距离东京以北约六百里地的河北贝州城外,刚到任数日的知州张得一也带领着一众地方官,在仪仗兵的伴随下前往天庆观,拜谒大宋最为尊贵的“保生天尊大帝”赵玄朗。然而正在张得一虔诚礼拜之时,突然一士卒慌忙来报,称贝州城内一伙贼人突袭库兵。张得一闻后大惊,旋即带着一众惘然无措的地方官退守骁捷营以求自保。没过多久,贼人来到了骁捷营门前,以火攻门后蜂拥而入,把张得一五花大绑了起来。在此之前,一名叫董元亨的贝州通判并未紧随张得一,他选择了一条相反的道路,促马从天庆观折回了贝州城内。此时马背上的他心中只想着务必要护军资库周全。顺着董元亨疾驰的背影方向望去,不远处的贝州城内,兵马督监田斌正领着城内为数不多的守兵与数倍于己的贼人杀得火热。贝州城内,厮杀声、兵器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回到了府衙,董元亨在厅中坐定,突然听闻厅外一片喧杂,紧接着,十余个擐甲露刃的贼兵闯入厅内,董元亨的左右之人见状纷纷作鸟兽散,只留他在那里,仍旧是岿然不动。此时,带头闯入的贼兵抽出利刃,直指董元亨说道,大王遣我来取军资库钥匙!董元亨拍案怒斥,谁是大王?妖贼胆敢兴兵作乱?!钥匙没有,要命一条!正在厅外贼将闻声而来,把刀抵在了董元亨的胸口,喘着粗气说道,今日府库资财兵械皆归大王,安有不交钥匙之理!董元亨未有半点畏惧。他瞪大双眼,厉声问候了贼将十八代祖宗,气得贼将一刀把他穿透,董元亨自此牺牲。众贼兵见状争相扑到董元亨的尸身搜取军资库的钥匙,没过多久,便把军资库内的物资搜刮了一个底儿掉。又过了没多大会,贝州狱内的囚犯也被这伙贼兵悉数释放,贼兵势力愈盛,逼得先前的兵马督监田斌退到了贝州城外。随后,贝州城门相继被贼兵闭合,而之前那批囚犯也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又杀了数名“狗官”。此时,提点刑狱田京、任黄裳听闻后也顾不上考虑太多,抛家弃小,偷偷潜上城墙缒绳而下,向南关遁去。一时之间,贝州城被恐怖气氛笼罩,哭叫之声不绝于耳,比之六百里外的东京城内的喧喧嚷嚷,真是一个地狱,一个天堂,令人唏嘘不已。
至此,贝州城乱。这伙贼人是谁?为何有如此胆量?不妨先把时间拨回至庆历七年的冬至日前。庆历七年(1047年)冬至日前的贝州一处民宅内,有三人正在敲定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三人计划切断澶州浮桥,同时勾连德州、济州等地共同“起义”。此三人分别是主谋王则,与共谋张峦、卜吉。说起来,这三人其实都算作是底层人物。王则是贝州宣毅军的一名低阶军官,张峦与卜吉则是贝州的小吏。此三人何以有如此大的能量,敢于谋求河北叛乱?还得从王则的故事说起。王则,原本是一个出生于辽国涿州的汉人,早年间因为家乡饥荒横行,不得已才逃荒至宋境内的贝州。家乡的那场饥荒爆发时,王则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王则家中穷苦,饥荒让本就不宽裕的王则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也许是母亲腿脚不便,此刻,摆在母亲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全都饿死,要么放儿子一条生路,且让他随别人逃荒。无奈诀别之时,母亲哭着在王则背后刺下了一个“福”字。这个“福”字,是来自母亲最后的祝福,当然也是母亲内心深处的一些奢盼。他日,假如还有他日的话,母亲希望以此为记,母子还能相见。话说逃荒的王则一路向南讨食,辗转来到大宋境内的贝州。此时的贝州虽算不上十足丰饶,但比之涿州,已是王则眼中的天堂。到了贝州的王则很快把自己卖给当地一户人家,成了羊倌。那时候的他没什么愿望,不再为吃食发愁的他已经相当知足。时间过得很快,而王则也长高、强壮了不少。庆历五年(1045年),此时的他听闻各州都在招募宣毅军卒,于是身强力壮的他决定投身行伍。贝州宣毅军的招兵,无非是为了对抗来自北方契丹的威胁。日日思恋母亲的王则对契丹恨之入骨,那场横行的饥荒拆散了他们母子,而那时,他未见过契丹人伸出援手。因此,起初王则无非也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杀几个契丹人,为不知是否还活着的母亲出口恶气。然而,宣毅军内所谓的“军旅生活”其实与王则的想象大相径庭。身边的这些个同袍,在王则看来,其实与那城内游手好闲的市井流民未有甚区别。事实也的确如此。贝州的宣毅军虽名为禁军,但与那屯驻东京城外,有着独立营房的禁军完全是两个概念。且拿营房来说。宣毅军不过是支就粮军,王则与他的同袍一样,平日里各自混在城中赁房而居,毫无管理可言。不过也正是因此,王则自此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了贝州城内的三教九流。古往今来,哪里有战乱、哪里有灾荒,哪里就有百姓对生的渴望。河北的贝、冀两州便是典型的例子。史载,此二州的百姓向来“喜妖幻之说”,民间争相传习《五龙经》、《滴泪经》(实为摩尼教经书)以及图谶等书。当然了,这并不是说此地的百姓迷信,而是在说“有多少苦乐,就有多少种活法”。早在约三百多年前的开元元年(713年),同样是在贝州,就有一自称是弥勒佛下凡的白衣长发“和尚”王怀古,以“释迦牟尼末,更有新佛出”为口号,鼓动百姓推翻李唐的腐朽统治。但玄宗李隆基眼疾手快,迅速的剿灭了这伙“弥勒教”。提到“弥勒教”可能有人会感到陌生,但它与“摩尼教”一样,同是后辈“白莲教”的重要组成部分。
王怀古人是没了,但像《五龙经》、《滴泪经》等经书却依然广泛的在河北民间传播。于是,三百多年后,游走在市井当中的王则又拾起了王怀古的衣钵。前面咱们不是说到王则与母亲诀别前,母亲在他背上刺了一个“福”字?一日,王则颇为神秘的对“弥勒教”信徒们说,来来来,给你们看样东西。说罢便背朝众信徒褪去衣衫,露出后背道,看见了吗?我这背上天生就有一“福”字隐隐而起(实际可能是日久褪色……)。王则的言外之意就是:我既弥勒下凡。自此,众信徒便着了王则的道,对他争相追捧,笃信他就是弥勒佛,注定是那个要拯救众生于水火之中的人物。而王则更是喊出了“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与当年的王怀古如出一辙。于是,在军务松弛、税负沉重、邪教蛊惑,以及王则对人性的巧妙拿捏下,各种错综复杂的条件相互交织,彼此成就,最终“弥勒教”再次浮出了水面。让我们再次回到冬至日前的那处贝州民宅。此时,宣毅军小校王则、贝州吏张峦、卜吉等人最终敲定于来年的正月初一“起义”。选择正月初一,莫不是为了趁官军麻痹之时干净利落的切断澶州浮桥。在几人的计划中,澶州浮桥一断,北向来援的官兵就会被大大延缓,此时,再以贝州为中心,勾连德州、齐州等地的信徒同时举事,假以时日即可拿下整个河北。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就在冬至日前,“弥勒教徒”潘方净书谒北京留守贾昌朝。潘方净并不是“弥勒教”的叛徒。他只是以书谒为名,行行刺之事。但他错误估计了自己的武艺。不日,“弥勒教”的耳目就把潘方净行刺失败的消息传递至了王则的耳中。众人不知潘方净是死是活,亦不知他是否泄露了“天机”,这才匆忙于冬至日据城起事。不过,就像咱们前文写的那样,即便是仓促行事,“弥勒教徒”们仍旧是把官军杀了个死的死,逃的逃。再看贾昌朝这边。打一开始,贾昌朝并不知潘方净为何行刺,但没过多久,探报称贝州城反了,方才恍然大悟,急遣将兵趋往三百里外的贝州。慌张的贾昌朝随即又遣人南驰,速向朝廷禀报。十二月初一,听到消息后的仁宗十分诧异。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河北历来国防重地,又有重兵屯驻,怎还能出了这档子事?更要命的是,正月初一将至,贝州又是契丹的贺正旦使往常惯走的路线,倘若这辽使出了事,想必大宋的麻烦会接踵而来吧?于是仁宗急命中书、枢密院火速安排将领前往贝州平乱,同时又遣人协调契丹,令其贺正旦使由他道进京。接下来的四天时间里,各道兵马陆续开来,摆在贝州城外,此时城外,一片肃杀。
十二月初五当夜,一颗流星划破天空,坠入贝州城内。此时的贝州城不同几日前的哭爹喊娘,整个城内噤若寒蝉。若不是流星短暂带来的光亮,城外的官军也发现不了缒绳出逃的贝州百姓。十二月初六,仁宗下诏,诸道兵马现已汇聚贝州城下,令王信、麦允言、王凯、郝志速行攻讨。初十,又任权知开封府、枢密直学士、左谏议大夫明镐为河北体量安抚使,全权负责贝州平乱。然而时间又过了四天,仁宗变卦了。思来想去,不是到了非打不可的地步,仁宗还是希望兵不血刃。御史中丞出言劝阻道,河朔乃重兵之地,当今放任贝州不讨,他日则定会开启乱阶,恐遭契丹、西夏耻笑。仁宗不听。他仍想试试,武力破城虽不在话下,但军民疾苦他亦不想看到。正所谓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问题。于是仁宗遣內侍何诚用携敕榜前往贝州招安。但若王则不降该当如何?北京留守贾昌朝对此有着自己的考量。贾昌朝思索着,如若谕以祸福行不通,那不如设法杀了王则,王则一死贼兵必乱,如此不日就能拿下贝州。可又有谁能堪此重任?他想到了马遂。开封人马遂,起初为龙卫军的一名普通军人,后成长为了一名军官。此前,初闻贝州叛乱的他曾向贾昌朝主动请缨杀贼,此时恰逢仁宗招安,因此马遂变成了不二之选。这日,马遂携仁宗的招安敕榜进入贝州城。入城后的他被引入城中一室。坐定片刻,身着盛装的王则缓缓步入屋内。跟在王则的身后还有个熟悉的身影,马遂定睛一看,原来此人竟是贝州知州张得一!未有任何寒暄,王则旋即安排手下上茶,王则、张得一、马遂三人对饮。马遂清了清嗓子,悄悄环顾室内的情形。屋内,张得一坐在马遂身侧,坐在对面的王则身旁还有几名身着赵宋制服的叛卒。马遂飞快在心中盘算着所有的可能:王则他会降吗?万一不降,我身边又无武器,当如何杀他?张得一是降敌了还是被胁迫?若我起身杀王则,他可否助我一臂之力?于是,他决定迅速进入正题,大声宣讲仁宗的招安敕榜。这些祸福之语,既是念给王则,也是念给张得一以及王则左右的那些叛卒听的。然而,听罢敕榜后的王则并没有回应马遂。看来此刻他还真当自己已然是个人物,只见王则轻蔑的笑笑,随即自顾自的饮茶。马遂本就强压怒火,作为一个有血性的军人,他见王则如此傲慢,怎能不怒?当下他便向一侧的张得一使了个眼色,欲使他助力诛杀王则。然而张得一却始终眼神躲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马遂又怒又气,愤而起身,抓起茶盏便砸向王则。王则躲闪不急,只稍一瞬就被健步上前的马遂扼住咽喉。左右叛卒也看傻了眼,只是任由马遂密如雨点的拳头砸向王则面门。此时,门外的贼兵闻声纷沓而至,他们持刀将马遂团团围住,趁其不备,就斩断了马遂那只紧紧扼住王则脖颈的手臂。被打懵了的王则瘫坐在地,血流如注,而马遂也痛得大骂道:妖贼!恨不斩汝万段!叛卒们协力制服马遂,将他拖出了屋外。讽刺的是,前骁捷营军卒石庆不知与马遂有何恩怨,竟生生把他肢解。马遂自此牺牲。可能到死,马遂都不明白,那个身为贝州知州的张得一,为何不助自己一臂之力?这便就又要说回冬至那日。原来,冬至那日,张得一被一众贼兵押解回城。看到沿路横陈的官军尸体,张得一自知已是九死一生。他暗自叫苦,但哪怕是一线生机,假若有机会,他还是想活着。被押回城内的张得一后被关在了府衙西侧的一间屋内。贼兵日日饮食好生伺候,对他颇为恭敬,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日,王则推门而入,上前对张得一行了行礼,说道自己前来取贝州印,请张大人安心,“用讫却见还”。这时,心知王则无杀意的张得一的心理防线顿时崩塌。自此之后,张得一便叛了宋。他对王则俯首称臣,整日口中左一个“大王”,右一个“大王”的叫着,情真意切。就在城外官军向贝州聚拢之时,“弃暗投明”的张得一还沉醉在协助王则共创辉煌的美梦。张得一生在一个大家。他的父亲是真宗的宠臣张耆,因此他自小便深知宫廷礼仪。他把他耳闻目染的那套手把手的教给王则,并指点王则该如何行称王等僭越礼仪。此时,那个对张氏家族颇有恩泽的赵宋,早已被张得一抛诸脑后。王则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奈何本就机灵,于是也很快上了道。几日后他便僭号称东平郡王,又拜原贝州吏张峦为宰相,卜吉为枢密使,建国曰安阳,定都中京(实乃王则居所),改历法,并改元得圣元年。王则的善于拿捏人性,不单单体现在在市井时对众信徒的拿捏,也不只是对张得一、张峦与卜吉等人的笼络。他需要更多的忠心。于是又开始对那些有着“拥王之功”的“弥勒教”信徒们大加提拔。那几日前,曾是市井流氓或“骄兵”的信徒们,一日之内就统统成为了知州大人。既是知州,当有所辖。王则把贝州城楼各分一州,每面置一总管,令这些信徒们分而治之。王则的如意算盘打的响亮,此举可谓:一方面巩固了教徒的忠诚,一方面又加强了自己对城内的掌控。不过,王则深知,仅靠着这些信徒是成不了大事的。他需要兵,更多的兵。就目前贝州城内的信徒数量,且不说和城外的官军一战,即便是城中百姓炸了锅,应付起来仍是捉襟见肘。于是他又生出一计。王则组建了一支极具特色的“佛”军。为何叫“佛”军呢?这是因为这支军队的旗帜号令,皆以佛称。倘若再去细看这支“佛”军,你就能发现队伍里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又有嗓音稚嫩的娃娃。原来,王则新组建的这支军队的兵员,不过是贝州城中“年十二,七十以下”的一群百姓。为了防止这支部队的逃亡或是成建制的反抗自己,他又命信徒在这些百姓脸部刺上六个大字,美其名曰“义军破赵得胜”。王则笃信,有了这些字的加持,这些人定不敢逃。然而,真实情况其实咱们前面说过:十二月初五那颗划破天空的流星映衬出了星夜逃亡的贝州百姓然而此时,距贝州城破仍有五十八日翟广路2023年6月30日北京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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